从何时开始我们成了龙的传人?我对现代文化没有研究,请“专门家”再做详考,但相信是和上世纪80年代《龙的传人》那首流行歌曲有关。然而,我以为这是现代流行文化以讹传讹之一例。因为其与历史不合,考诸历代文献,先秦汉唐不见其说,明清民国亦无其说。
它的流行,只是晚近之事。
其实,果真一定要说我们是什么传人,倒不如说是花的传人,其于历史可征,其于文化有据:
的确,龙是我们先人丰富想像力的创造之一,其他还有麒麟、凤凰等等。从考古资料看,在新石器时代的石、玉、陶器造型和图案中,龙是诸种动物图案之一,而动物类之外还有植物类等各类。龙的图案和造型是比较少见的。相反,花的图案和造型却是常见的,无论中原的仰韶文化、南方的河姆渡文化、北方的红山文化及其他新石器文化,都以花形图案为常见,突出的图案符号是玫瑰花和菊花。
在新石器时期,中原文化的代表是仰韶文化,仰韶文化的中心是华县,华县的得名源自华山,而华山的得名,源自其百花繁盛。因此在那时作为中原文化承载者的我们就被称为华族或华人。苏秉琦在《中国文明起源新探》中指出: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的分布中心在华山附近,这正和传说中华族的发生及其最初的形成阶段的活动和分布情形相像,所以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可能就是形成华族核心的人们的遗存,庙底沟类型主要特征的
花卉图案彩陶可能就是形成华族得名的由来,华山则可能由于华族最初所居之地而得名。花本来是自然界常见的,现在把自然的花赋予了特殊社会概念。“华”是尊称,选择玫瑰花作象征,以区别于其他族群。
我以为,古来“华”“花”通用,此中的“华”便是“花”的意思。所以我们是花的子孙。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龙与我们的关系较为疏离,但却带有控制、主宰的性质。比如,封建时代统治我们政治生活的是真龙天子,农耕时代控制我们旱涝收成的是海中龙王,它们高高在上,要求我们敬畏和崇拜。花则与我们的关系较为密切,影响我们日常生活的所有方面。在古代,人们饮花茶,调花膳;年节里我们赏花灯,猜花谜;自唐以2月15日为百花生日,称为花朝;至迟于唐朝,民间已有专业花商,称为花户;而城市已有花卉市场,称为花市;我们以花为友,宋人曾端伯以花喻友:莲为净友,梅为清友,兰为芳友。宋人张敏叔以花喻客:贵客牡丹,野客蔷薇,远客茉莉。
我们浸淫于花的世界,花则贯穿我们生活的每一细节。陆游“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的诗句,景元启“梅花是我,我是梅花”的喟叹,吴昌硕“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忆我我忆梅”的苦吟,更是骚人们欲化为花的千年吟唱。人类爱花虽说是共性,但爱花到中国人这样的程度,是绝无仅有的。所以把中国人称为华人,是再贴切不过的了。
在古代文化中,龙也很难说具有突出的文化意义。汉唐以后,龙的地位大幅攀升,但这主要是与政治文化有关系:龙成了帝王的象征,其造型图案也是为皇家专用。这只是因为要解决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即帝王权力的来源问题,因此演绎出君权神授的理论,龙则是这种神秘文化的一部分。但是我们民族文化的基本特质并不是神秘文化,而是自然文化。
儒家尊崇自然,重视人与自然的和谐,所以“子不语乱力怪神”;道家也同样尊崇自然,所以老子讲“道法自然”;佛教原本是神秘主义,但在经过中国化的改造后,极大地摆脱了蒙昧的神秘主义色彩,赋予佛教自然
哲学的特质,所谓“郁郁黄花无非妙道,青青翠竹尽是禅心”,创造了中国禅宗。因此,儒、释、道三家文化主流形成中国文化的自然主义的基本性质。如此说来,说神秘主义产物的龙,代表我们的文化,不如说花应该是可以作为我们自然文化特性的形象代表。
中国人的精神本质是温良平和,这是花的特质,它培植于超越万年的农业文明,经两千多年主流文化的滋养,成为中国人血液中永恒的基质。
主流文化的儒、道、释均归旨于淡泊或制欲,精神上追求的是宽恕与平和,温、良、恭、俭、让是中国人的修养原则;
看庭中花开花落、天边云卷云舒,是中国人的日常心态。
中国人注重内心修养,讲究有涵养和内秀,诚如王冕咏梅:“不要人夸颜色好,只流清气满乾坤。”这就是花的精神。
垂暮之年的张大千赋诗:“殷勤说与儿孙辈,识得梅花是国魂。”其言也善欤?